人物简介:杨叔子,1933年生于江西省湖口县,中国科学院院士、著名机械工程专家,教育部高等学校文化素质教育指导委员会主任,原华中理工大学校长,现任华中科技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。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,他倡导在全国理工科院校中开展加强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,产生强烈反响。由他任编委会主任、汇集国内高校人文讲座精品的《中国大学人文启思录》已发行数十万册。目前保存的其教育论述,包括公开和未公开发表的论文、讲话稿、书信等,超过200篇。
冬日午后,与一位78岁的老先生拥茶对坐,看斜阳轻落在他银白色的发丝上,老庄、枫桥便在氤氲的阳光中被娓娓道来。恍惚间感觉:他并不是机械工程专业出身的中科院院士,而是颇有雅士风范的邻家老人。
5岁读《论语》,至今仍四处讲学倡行人文素质教育,工科院士杨叔子与“人文”二字结下了不解之缘。“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,没有科学技术,就是落后,一打就垮;然而,一个国家、一个民族,没有人文精神,就会异化,不打自垮。”透过厚厚的镜片,他的目光沉静而又坚定。
最中意歌词是《涛声依旧》
虽然远离家乡江西湖口数十年,但杨叔子院士说起话来仍带着明显的江西口音。幼年时却逢日军侵华,颠沛流离中,做过秀才的父亲杨赓笙也没忘了让孩子们日日认字诵读、学习古籍。“我把《论语》这些书读了很多遍,一些经典篇目到现在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。”老先生孩子般自豪地说。
直到9岁,杨叔子才踏进学堂,读高小一年级上。由于此前他一直在学习古籍,从未涉及算术,数学就有些跟不上。“我是加法马马虎虎,减法迷迷糊糊,乘法稀里糊涂,除法一窍不通。”他幽默地说,那时要他弄懂“29除以7商4”这个问题,简直比什么都难。“我想到了两段话,一段是《论语》中的‘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’,另一段是《中庸》里的‘人一能之,已百之;人十能之,已千之。果能此道矣,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。’”于是无论是吃饭走路,还是睡觉,杨院士都在苦苦思索“商4”的原因。一天晚上,他突然掀起被子大叫:“我知道了!除法就是试试看!”——他兴奋地解释:“你看,29除以7,先商1,有多;商2、3、4,都有多;商5,不够。这就行了,商4剩1呀。这不是试试看吗?”
正是凭着这股不服输、“试试看”的劲头,杨叔子院士仅用1年时间就读完小学,19岁考入华中工学院(华中科技大学前身)机械系,47岁成为当时湖北省最年轻的两名正教授之一,55岁获“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”的称号。58岁,他登上了又一个高峰——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(后更名为中国科学院院士)。
“我最喜欢的名言是‘世界是傻瓜建成的,不是聪明人建成的’。”老先生曾在多个场合自嘲自己有股“傻气”,直到60多岁,每天15分钟,花9个月时间把《道德经》背得滚瓜烂熟。正是这样经年积累的传统文化功底让他形成了严谨、坚韧的治学精神,这也是他倡导人文素质教育的重要触因。
“跟现在的孩子们讲人文,用板起脸的方法是不行的,我看用‘中国风’的流行歌曲就很不错。”他笑着说,自己最中意的一首是曾在大陆红极一时的《涛声依旧》:“月落乌啼霜满天,江枫渔火对愁眠,歌词对古诗稍作改动,此情此景化作绵延的歌声,余音绕梁,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。如果以此形式为范本来讲中国传统文化,会有更多年轻人喜欢吧。”
学生来信引发“人文风暴”
1992年,59岁的杨叔子院士就任华中理工大学(现华中科技大学)校长。一年后的一封学生来信,引发了他对大学生人文素质教育的深刻思考。
学生在信中说:不明白国内的大学是怎么了,为什么英文考试不及格不能拿学位,而很多大学生写文章错别字一大堆、用词不恰当却可以照样拿到毕业证。“学生说的不是孤例,在这之前,我也遇到过类似尖锐的提问。”杨院士说,1981年他在美国做访问学者时,当地好几位美籍华人教授告诉他,留美中国学生的“ABC很好,XYZ很好,也懂得美元、英镑,只是不了解黄河、长江,不清楚文天祥、史可法,连《四书》《五经》的书名都不知道。”
这些话深深刺痛了院士的心:“重理轻文、重专业轻基础在理工科高校表现得尤其明显。前些年我外出开会,亲耳听见有个高校工作人员问别人‘甘肃在陕西的哪个地方’。我们一直要求学生德、智、体、美全面发展,但在教育理念都欠全面的情况下,如何要求学生?”
1994年起,在杨叔子校长的倡导下,华中理工大学开始了大刀阔斧的“人文改革”:当年3月3日,学校举行第一期人文讲座,至今已举办1800多场,杜维明、鲍国安、涂又光、葛剑雄等数百位知名学者走上讲台,几十万人次的大学生如沐春风;1995年开始,所有华工在读本科生、研究生都必须参加中国语文水平达标考试。考试不及格,无法获得学位证;实行人文社会科学辅修专业制度,理工科专业学生可选修有关人文社会科学课程。
这所以理工科教育著称的知名高校对人文素质的强调,获得了空前的社会认同,并迅速在国内引发了一场“人文风暴”:邀请杨叔子院士前去讲学的高校络绎不绝,人文讲座、学术沙龙在中国高校开展得如火如荼。
但杨院士并没有就此停步。1998年,他给自己的博士生定下规矩:如果谁不会背《老子》,就不接受他的博士论文答辩。后来,背诵书单里又添进了《论语》。“培养学生,特别是高层次人才,首先是要教会他们做人;要学会做人,一定要有人文文化熏陶。”
这样的观念,老先生不仅用来要求学生,也来要求子女。他最津津乐道的,是外孙女高中毕业时就已能熟背五百多首诗词,几十篇古文。“人的能力有差异,我从不赞同家长逼着孩子去参加各种培优班。很多时候,培优并没培出‘优秀’,反而培出了‘忧虑’,造成了孩子人格、情感、行为习惯的不健全。”杨院士说,他对自己孩子的要求只有8个字:作风正派、为人老实。 六十余载诗意人生
采访杨叔子院士时正逢年关,谈兴渐浓时,先生欣然提笔,用16字总结过去的一年:“神州崛起,中部崛起,荆楚大地,群星璀璨!”这也是他的一个习惯,每有感悟,常常会赋以诗情。
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作诗也会吟。12岁时,杨叔子院士就写出了自己的诗歌处女作,虽然连正式的标题也没有,但他仍是记忆犹新:千丝万线挂空中,大雨迷漫望不穷,四面青山云尽蔽,行人绝迹鸟无踪。“那天正下大雨,我在家望着天空出神,不自觉就吟出了这首诗。”他搓搓手,带着不好意思的微笑说,“诗里化用了柳宗元的诗句,有些地方的遣词造句现在看来,还很幼稚。”
“写诗是我坚持了几十年的一个爱好,有空的时候就喜欢琢磨两句。不过现存的600多首诗中,我自己认为勉强可以、有‘诗味’的作品不算多。”老先生谦虚地摆摆手,连称自己算不得“诗人”。“我只是自小在父亲的影响下,十分喜爱传统诗词。严格讲,我于传统诗词,对于行家里手,只能算个门外汉、槛外人。”尽管如此自谦,但已当选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多年的杨院士,其在诗词方面的造诣早已得到孙轶青、霍松林等著名诗词专家的认同。
开会、参观、做科研,工作中的一切见闻都能成为他写诗的好材料。实验室、飞机场甚至是会议休息室都是他创作的好地方。1986年唯一的女儿结婚前,因忙于工作,杨叔子院士和夫人从未在家里做过饭,一直是吃食堂。年岁渐长后,老先生也开始抽空在家养花养草、帮忙做家务。这时,普通的居家生活又在他的诗词中展现出别样的滋味。
“……半载红鲜,三年绿驻,翩翩非梦谁能妒。人生自是有情痴,心泉汩汩何曾误?!”2004年,一株一年生的蝴蝶兰在杨院士的精心呵护下吐芳3年,欣喜之余,他写下这首词,这也成为老先生最为自得的作品之一。
“诗歌短小精悍,微言大义,是最好的国学教材。小时候我也在不明就理的情况下背过一些诗,回味了几十年,越咂摸越有滋味。”老先生十分鼓励孩子们从小就背诵经典诗词作品。“不懂意思不要紧,重要的是从小就要记住。诗歌的内涵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。”
最享受春节亲友团聚
虽然已过古稀之年,但“忙”仍是杨叔子院士最重要的生活关键词。常常是昨天还在北京开会,今天就已经飞回武汉给大学生讲《再读论语》,心里还记挂着明天就要付印的书稿。“看到生病卧床的老同志,我总会觉得生活能自理多幸福啊,能工作就更幸福了,能奉献就是无比幸福了。”老先生爱说“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”,但毕竟他已经是一个78岁的老人,精力不济常常让他感到有心无力。
“现在可远不如以前忙啦,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,最重要的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态。”杨叔子院士又提起了自己最钟爱的国学经典:“儒家讲的是‘拿得起’,道家讲的是‘想得开’,佛家讲的是‘放得下’。这些道理都很深刻,我深表赞同。”
工作忙碌一年,杨叔子院士最盼望的便是和儿女亲友们团聚,享受天伦之乐。“每年春节我都会召集孩子们到家里来,吃顿饭、聊聊天,还有什么场景比这更温馨呢?”老先生所说的“孩子”里,就有侄外孙女、著名作家方方。
在方方眼中,杨叔子院士家的春节聚会上,混淆不清的辈分问题最令人捧腹。方方的外婆是杨叔子院士的大姐,她便称呼院士为“舅公”。而杨院士的女儿女婿却又比方方等“第三辈”年轻,于是吃饭排位、拜年称呼都闹出了不少笑话。“我和哥哥叫杨老舅公,表姐们又喊他叔叔,但不管晚辈们怎么叫,杨老夫妇都满不在乎,总是一脸春风地望着大家,很享受这种亲人团聚的欢乐。”
家庭聚会、同学聚会、同事聚会,只要有时间,杨叔子院士总是最热心的参加者。直到现在,他每年都还会和以前教研室的老同事、以及大学时同年级的老同学聚一聚。“有时候放假,好多人都外出了,但就算只剩一个老熟人留在武汉,我也会找时间和他一聚。”老先生摘下眼镜,一改往日讲座时的激情四射,用平静而温暖的调子说:“人有丰富的感情,能时常与亲友促膝夜谈联络沟通,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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